2012年11月15日星期四

朱光潛:《談多元宇宙》


談多元宇宙

朋友:

你看到「多元宇宙」這個名詞,也許聯想到詹姆斯的哲學名著。但是你不用害怕我談玄,你知道我是一個不懂哲學而且厭聽哲學的人。今天也只是吃家常便飯似的,隨便談談,與詹姆斯毫無關係。
年假中朋友們來閑談,「言不及義」的時候,動輒牽涉到戀愛問題。各人見解不同,而我所援以辯護戀愛的便是我所謂「多元宇宙」。
甚麼叫做「多元宇宙」呢?
人生是多方面的,每方面如果發展到極點,都自有其特殊宇宙和特殊價值標準。我們不能以甲宇宙中的標準,測量乙宇宙中的價值。如果勉強以甲宇宙中的標準,測量乙宇宙中的價值,則乙宇宙便失其獨立性,而只在乙宇宙中可盡量發展的那一部分性格便不免退處於無形。
各人資稟經驗不同,而所見到的宇宙,其種類多寡,量積大小,也不一致。一般人所以爲最切己而最推重的是「道德的宇宙」。「道德的宇宙」是與社會俱生的。如果世間只有我,「道德的宇宙」便不能成立。比方沒有父母,便無孝慈可言,沒有親友,便無信義可言。人與人相接觸以後,然後道德的需要便因之而起。人是社會的動物,而同時又秉有反社會的天性。想調劑社會的需要與利己的欲望,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能不有法律道德爲之維護。因有法律存在,我不能以利己欲望妨害他人,他人也不能以利己欲望妨害我,於是彼此乃宴然相安。因有道德存在,我盡心竭力以使他人享受幸福,他人也盡心竭力以使我享受幸福,於是彼此乃歡然同樂,社會中種種成文的禮法和默認的信條都是根據這個基本原理。服從這種禮法和信條便是善,破壞這種禮法和信條便是惡。善惡便是「道德的宇宙」中的價值標準。
我們既爲社會中人,享受社會所賦予的權利,便不能不對於社會負有相當義務,不能不趨善避惡,以求達到「道德的宇宙」的價值標準的最高點。在「道德的宇宙」中,如果能登峰造極,也自能實現偉大的自我,孔子、蘇格拉底和耶穌諸人的風範所以照耀千古。
但是「道德的宇宙」決不是人生唯一的宇宙,而善惡也決不能算是一切價值的標準,這是我們中國人往往忽略的道理。
比方在「科學的宇宙」中,善惡便不是合適的價值標準。「科學的宇宙」中的適當價值標準只是真偽。科學家只問:我的定律是否合於事實?這個結論是否沒有訛錯;他們決問不到:「物體向地心下墜」合乎道德嗎?「勾方加股方等於弦方」有些不仁不義罷?固然「科學的宇宙」也有時和「道德的宇宙」相抵觸。但是科學家只當心真理而不顧社會信條。伽利略宣傳哥白尼地動說,達爾文主張生物是進化而不是神造的,就教會眼光看,他們都是不道德的,因爲他們直接的辯駁聖經,間接的搖動宗教和它的道德信條。可是伽利略和達爾文是「科學的宇宙」中的人物,從「道德的宇宙」所發出來的命令,他們則不敢奉命唯謹。科學家的這種獨立自由的態度到現代更漸趨明顯。比方倫理學從前是指導行爲的規範科學,而近來卻都逐漸向純粹科學的路上走,它們的問題也逐漸由「應該或不應該如此?」變爲「實在是如此或不如此?」了。
其次,「美術的宇宙」也是自由獨立的。美術的價值標準既不是是非,也不是善惡,只是美醜。從希臘以來,學者對於美術有三種不同的見解。一派以爲美術含有道德的教訓,可以陶冶性情。一派以爲美術的最大功用只在供人享樂。第三派則折衷兩說,以爲美術既是教人道德的,又是供人享樂的。好比藥丸加上糖衣,吃下去又甜又受用。這三種學說在近代都已被人推翻了。現代美術家只是「爲美術而言美術」(art for artsake)。意大利美學泰鬥克羅齊並且說美和善是絕對不能混爲一談的。因爲道德行爲都是起於意誌,而美術品只是直覺得來的意象,無關意誌,所以無關道德。這並非說美術是不道德的,美術既非「道德的」,也非「不道德的」,它只是「超道德的」。說一個幻想是道德的,或者說一幅畫是不道德的,是無異於說一個方形是道德的,或者說一個三角形是不道德的,同爲毫無意義。美術家最大的使命求創造一種意境,而意境必須超脫現實。我們可以說,在美術方面,不能「脫實」便是不能「脫俗」。因此,從「道德的宇宙」中的標準看,曹操、阮大鋮、李波·李披(Fra Lippo Lippi)和拜倫一般人都不是聖賢,而從「美術的宇宙」中的標準看,這些人都不失其爲大詩家或大畫家。
再其次,我以爲戀愛也是自成一個宇宙;在「戀愛的宇宙」裏,我們只能問某人之愛某人是否真純,不能問某人之愛某人是否應該。其實就是只「應該不應該」的問題,戀愛也是不能打消的。從生物學觀點看,生殖對於種族爲重大的利益,而對於個體則爲重大的犧牲。帶有重大的犧牲,不能不兼有重大的引誘,所以性欲本能在諸本能中最爲強烈。我們可以說,人應該生存,應該綿延種族,所以應該戀愛。但是這番話仍然是站在「道德的宇宙」中說的,在「戀愛的宇宙」中,戀愛不是這樣機械的東西,它是至上的,神聖的,含有無窮奧秘的。在戀愛的狀態中,兩人脈搏的一起一落,兩人心靈一往一復,都恰能忻合無間。在這種境界,如果身家財產學業名譽道德等等觀念滲入一分,則戀愛真純的程度便須減少一分。真能戀愛的人只是爲戀愛而戀愛,戀愛以外,不復另有宇宙。
「戀愛的宇宙」和「道德的宇宙」雖不必定要不能相容,而在實際上往往互相沖突。戀愛和道德相沖突時,我們既不能兩全,應該犧牲戀愛呢,還是犧牲道德呢?道德家說,道德至上,應犧牲戀愛。愛倫凱一般人說,戀愛至上,應犧牲道德。就我看,這所謂「道德至上」與「戀愛至上」都未免籠統。我們應該加上形容句子說,在「道德的宇宙」中道德至上,在「戀愛的宇宙」中戀愛至上。所以遇著戀愛和道德相沖突時,社會本其「道德的宇宙」的標準,對於戀愛者大肆其攻擊詆毀,是分所應有的事,因爲不如此則社會賴以維持的道德難免隳喪;而戀愛者整個的酣醉於「戀愛的宇宙」裏,毅然不顧一切,也是分所應有的事,因爲不如此則戀愛不真純。
「戀愛的宇宙」中,往往也可以表現出最偉大的人格。我時常想,能夠恨人極點的人和能夠愛人極點的人都不是庸人。日本民族是一個有生氣的民族,因他們中間有人能夠以嫌怨殺人,有人能夠爲戀愛自殺。我們中國人隨在都講「中庸」,戀愛也只能達到溫湯熱。所以爲戀愛而受社會攻擊的人,立刻就登報自辯。這不能不算是根性淺薄的表征。
朋友,我每次寫信給你都寫到第六張信箋爲止。今天已寫完第六張信箋了,可是如果就在此擱筆,恐怕不免叫人誤解,讓我在收尾時鄭重聲明一句罷。戀愛是至上的,是神聖的,所以也是最難遭遇的。「道德的宇宙」裏真正的聖賢少,「科學的宇宙」裏絕對真理不易得,「美術的宇宙」裏完美的作家寥寥,「戀愛的宇宙」裏真正的戀愛人更是鳳毛麟角。戀愛是人格的交感共鳴,所以戀愛真純的程度以人格高下爲準。一般人誤解戀愛,動於一時飄忽的性欲沖動而發生婚姻關係,境過則情遷,色衰則愛弛,這雖是冒名戀愛,實則只是縱欲。我爲真正戀愛辯護,我卻不願爲縱欲辯護;我願青年應該懂得戀愛神聖,我卻不願青年在血氣未定的時候,去盲目地假戀愛之名尋求泄欲。
意長紙短,你大概已經懂得我的主張了罷?

你的朋友孟實

朱光潛著:《朱光潛人生九論》,北京:人民文學,二〇一一年,頁二一一——二一四。

2012年11月2日星期五

傅偉勳著:《西洋哲學史·古代希臘哲學·logos一辭》


   
古希臘哲學用語之中,logos一辭最爲重要,有如儒家的「仁」,道家的「道」,佛家的「法」。logos的動詞(legein)字根leg-原意味著「收集」或「搜羅」。由此引伸而又「數算」、「枚舉」(Katalegein)、「言談」之義。名詞化了的logos亦隨著原有動詞的種種意涵而具有「蒐集」、「計算」、「目錄」(Katalogos)、「話語」、「說明」等義。更由於希臘精神的逐步合理化,logos一辭也漸帶有更多且更重要的意義。例如「話語」關涉話語的對象,故衍生「事象自體」之義。從赫拉克里特斯到亞裡斯多德,logos的意蘊代代深化,乃產生了(支配萬物的)「法則」,(通過思索的結果所獲得的有關事物的)「根據」或「理由」,(數學上的)「比例」,(規定事物相互關係的)「尺度」或「準繩」,「思考能力」,「理性」,「人類精神」,「思維內容」,「論理」,「定義」,「語言」,「文法」,「學問」等等豐富多彩的新義出來。到了希臘化時期,斯多噶學派以logos爲合目的地支配宇宙生成的法則甚或神性。原始基督教接受希臘哲學的思想洗禮之後,在《新約全書》以及一般早期耶教神學書記之中處處應用該一字辭。〈約翰福音〉首章首節最有名的一句——「太初有道(logos),道與上帝同在,道就是上帝」,可爲最佳例證。不過在《新約全書》之中所使用的logos一辭,多指謂著神對世人所啟示的神性語言,而與古希臘人的原義出入甚多。


傅偉勳著:《西洋哲學史》,臺北:三民,二〇〇九年,頁二十三(腳註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