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9月12日星期日

《送別老巴金》



從今年四月開始,老巴金的腹部出現積水,這是一個險惡的征兆。十月三日因為腎功能又有麻煩,不得不做透析。我在成都很著急,但總想著他能挺過去,他一直都那么堅強;到了十一月過生日,我又能見到他了。

后來知道情況不好,我於十月十五日連夜飛到上海。十六日清晨六點多就趕到華東醫院,站在陽臺的玻璃門外久久地望著老巴金。看上去他的面色還不錯,我想可能和去年一樣,最終又是一場虛驚。

按以往的慣例,我在喝茶的一次性水杯寫下“李大人”三個字,這緣自很久以前的一件趣事:那是一年的除夕,我們很多人陪著老巴金在家里吃年夜飯,圍著大圓桌, 熱鬧又高興。當時坐在我身邊的濟生外公的外孫女“小三毛”,很可愛,對什么都好奇。我逗著她玩,說:“你爸爸姓孔,你就是‘小孔’;加上姓,應該叫‘孔小 孔’”“小三毛”覺得有道理,於是問:“你叫什么?”我就說:“我是大人了,又姓李,你應該叫我‘李大人’。”我們在席間“孔小孔”、“李大人”的叫著, 老巴金和大家都很開心。后來在醫院護理老巴金,大家都覺得一次性水杯可以重復使用,就寫上自己的姓名以免混淆;我一直寫“李大人”,留念著當時的快樂。這 一次我還是準備長時間呆下去,直到老巴金脫離危險。

十六日白天的情況還不錯,比較穩定,到晚上小林就讓大家回去休息,不要拖垮了。但是半夜十二點,在醫院值班的馬紹彌又緊急把大家召集到華東醫院:心律和血壓 很不穩定!醫生和院長在里面忙碌,我們在外面焦急地等候。終于老巴金的各項指標穩定下來,小林又把我們趕回去休息,她和紹彌在醫院看護到天亮。

我聽小林講,在我到上海前一天巴金非常清醒:小林叫他,他就回頭用目光找尋著;小林問:爸爸,你是不是不舒服?老巴金說了一個“我”字,就被痰嗆了。小林含淚說:爸爸,你不要講了,你要說什么我都清楚。

不忍心老巴金為大家活得這么痛苦,為此小林和小棠多次向醫院及有關方面提出:順其自然、不再做讓老巴金痛苦的搶救。當然,他們作出這樣的選擇也是極艱難,極痛苦的。

十七日上午的病況還算穩定,我向小林、小棠提議晚上由我在醫院值班,讓他們休息一下。沒想到,今夜無班了。

下午病情在變壞,心律和血壓一直慢慢下降,醫院最終決定尊重家屬的意見,小林、小棠、國煣、唐宇、端端一直守候在床邊,握著老巴金的手,在告別,又仿佛要傳 遞他生命的活力。我走過去握住了老巴和端端兩個人的手,不由想起以前端端的一句話,曾讓老巴金大笑的一句話:“端公要和巴老、李老合影留念!”

天黑了,醫院送來飯盒,我吃不下去,就獨自坐在老巴金的床前,這是我和他最后的告別。我看著他疲倦的臉,開始流淚。四十五年前母親帶我們兄弟倆去看他,我們一個八歲、一個六歲;現在我們長大了,成人了,老巴金卻疲乏了,要走了……

后來我在陽臺站了很久,手抖著給成都的親友發出短信:“似乎進入了彌留狀態。”“似乎”二字,是我想抓住的最后的希望。但短信剛剛發完,我就聽到了小林的哭喊聲。

在這個世界上我愛得最深的人走了。






    李舒著:《老巴金》,天津:人民出版社,2006年,頁295-298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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